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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鹤堂的节目是二四六场,开场是九良和他新搭档,第三场找了他一直挺欣赏的秦霄贤和孙九香,压场的是小白他们。
阵容不错,道歉道的也很有诚意,因此临时换搭档观众们也都比较买账,除了少数抱怨的,没翻出太大的火花。
孟鹤堂他们来的迟,就压缩了一部分吃晚饭时间,主办方倒是给了一桌子吃的,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慢慢吃,周九良匆匆忙忙扒了几口,在后台也能听见观众陆续进场的喧闹声音。
吃饭的气氛有些微妙,二位的新搭档觑着他俩这游离又沉默的气氛没敢多说话,秦霄贤虽然和周九良关系好,但算是下属和后辈,插科打诨几句没什么回应,也就讪讪笑笑,闷头吃自己的。
只有张鹤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孟鹤堂扯些有的没的,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
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九良的新搭档把嘴一擦,和几个人笑着道声吃饱了,打算去隔壁屋熨大褂,周九良忙不慌地呜呜招呼他两声,把嘴里的东西艰难地咽下去,秦霄贤眼疾手快给他递了杯水,孟鹤堂讪讪把自己下意识去端杯子的手收回去,看着周九良把嘴里咽干净了,也擦擦嘴手,站起来说:“我也去做准备了。”
两人结伴出了门,孟鹤堂撕开一包小零食吃了几口,又不放心地回头瞧一眼灯光昏暗的门口,门半掩着,只能听见工人员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张鹤伦耷拉着眼皮啃一个鸡腿,问他:“看什么呢你,跟看小媳妇出嫁似的。”
孟鹤堂搡他,白他一眼:“去,像话吗。”
他吃得半饱,也没什么胃口,把吃了一半的零食放回桌面,想想也是自嘲,说:“人啊,相处久了,就总想惦记着。”
孟鹤堂天生操心命,总觉得周九良那个性子,台上是好,台下就总看着着急,想帮他都做了,因此这么多年来,大褂也都是他熨,周九良唯一沾手的一次,还给他熨糊了。
那身蓝色大褂孟鹤堂还留着,也没觉得那块糊的碍眼,反倒觉得像个标志似的,有点自家小孩终于会做家务了的骄傲意思。
“多大人了,你可长点心吧啊,人都二十五了还要你惦记。”
张鹤伦颇有些不赞同。
“那人老朗还不是天天担心你晚睡晚起,催你吃早饭啥的,你照做了吗?”
孟鹤堂冲他扬下巴,半是玩笑地乜他,“惦记惦记还有错了?”
朗鹤炎附和:“可不是吗,都三十六了,真够让人操心的。”
“讨厌。”
张鹤伦冲搭档摆手。
等到几个人都吃得差不多,外头也该开场了。
周九良和新搭档换上大褂上台,粉丝上货,在他们接东西的档口,孟鹤堂招呼小搭档摸了俩小马扎,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入场口,看周九良说相声。
这场说的是歪唱太平歌词,他俩从前不太愿意使这个活儿,早年里孟鹤堂嗓子没那么优秀,御子与快板也不大好,一场说下来,嗓子总得废个两天。
到后来他的基本功渐渐夯实了,又更愿意去使些更能发挥自己特长的腿子活,毕竟他善于学,并且学的俏,学的像。
但歪唱太平歌词确实很适合御子和唱腔都很扎实的周九良。
他在心里暗赞一声九良的聪明。
礼物乌乌泱泱堆满了台前,周九良站在话筒前头,一手撑着桌面,站没正样儿的向台下挤不开的观众摆手:“妇女们,回去吧。”
新搭档没见过这阵仗,站在台前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他,不知道是回去好,还是接着把东西收完好。
周九良冲他摇摇头,他把最近的一捧花接了放地上,冲台下鞠了一躬,回到了桌子里头。
观众各自回座,有小班长自发地维持起秩序,台下有熟悉的脸有不熟悉的脸,表情各异,会场渐渐安静,都盯着周九良。
周九良知道,这都是在等他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侧身余光里看见帷幕之间隐约孟鹤堂露出的一个衣角,周九良笑了笑,心里好像突然定了似的。
“今天是我们哥俩给您开场。”
他清清嗓子,说了第一句话。
他两手垂在身前,大袖下只露出一点指尖,交握在一起,或许连自己都没自觉,他的肩背挺地很直,甚至刻意地微微放低了声音。
可能只有底下的观众才能意识到,他站在话筒前的这个姿态,很像孟鹤堂。
或许是看了十年多少在心里留下了些行迹,又或许是,在他的心目里,捧哏巨匠朱鹤松是头一份儿,但平辈里,孟鹤堂的逗哏,也是称得上名号的。
他打心眼里觉得他好,因此在自己正经做逗哏商演的时候,也没自觉学了他的神情。
周九良虽然不常逗哏,但毕竟底子在这里,与孟鹤堂合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控场和节奏都把握的很好,观众给了不错的反应。
唯一不足大概是那双手简直无处安放,放哪都不是地方似的,不时的摸摸话筒再撑撑桌子,扇子更是搁在桌沿拿起放下无数回。
孟鹤堂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知道这么多小动其实是周九良紧张和不适应。
做捧哏的时候他习惯不那么好,总愿意撑着点什么,或者手上摆弄点什么才舒服,孟鹤堂说过他两次,也就随他去了。
那时候觉得不就玩玩玩具吗,没多大事,自己兜得过来。
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周九良站在逗哏的位置上,面前空落落的,缺了张桌子,和观众的互动和反馈就更为直接,演员在台上任何一点不自然都一览无遗。
孟鹤堂猜是他和那小搭档还没熟悉,不好和跟他似的,总往身上猴,只好摸这摸那的缓解紧张。
孟鹤堂猜得挺对的。
周九良确实紧张,手心都出汗的那种紧张。
与孟鹤堂拆伙的这些天,并不只是孟鹤堂过得不好受,而相对周九良来讲,其实要更难一些。
尤其是人际方面。
于堂良之间,周九良是被照顾的角色,从生活起居到日常交流,凡是周九良不大擅长不愿意去做的,都由孟鹤堂包圆了,他擅长,也乐意为周九良撑起这么一片不大的小空间。
但在拆伙以后,新搭档变成了师弟,周九良的角色一下子转换了,他再不可能说让师弟为自己遮风挡雨,师弟刚得到赐字不久,万事懵懂,凡事都需自己照看。
他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周期。
但时间并不等人,专场与师父催得都急,观众说温柔也温柔,说现实也现实,一场没表演好,可能嘴上说着没事宝宝我们愿意等你,下一场就很诚实地不买票去捧其他角儿了。
周九良懂这个。
所以紧张。
他既然敢和孟鹤堂提拆伙,也在师父面前自证心迹,眼下孟鹤堂在后头看着,师父也在等着专场后的口碑,更别说他还憋着一口瘟气想叫那些个cp粉看看,我周九良离了孟鹤堂,一样能说好相声。
吃糖是吧?今天就塞你们一嘴玻璃碴,还跳?
周九良丝毫不敢懈怠,从没觉着说一场相声能这么累人,但无论如何,终于说到了结尾要开嗓的地方,御子拿在手里,他亮开嗓子,唱出了第一句。
短暂静默后,掌声席卷了整个会场,观众叫好。
周九良抿抿嘴唇,低头不自觉悄悄一笑,继续行云流水地唱了下去。
少年学艺至今,其中辛苦自然不必多提,那些挨过的棍棒和深夜里因为疲惫淌过的眼泪于此刻终于显示出了它最直接的价值。
此刻的掌声并非是给予孟鹤堂的搭档,也并非是为他们的搭档情喝彩,只是最单纯地,为周九良的表演,为他这些年所苦苦坚守的相声艺术买单。
周九良一直犹豫彷徨了许久的心突然就定了,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那就好。
后台入场口,孟鹤堂望着周九良的背影,松开满是手汗的拳头,在裤子上蹭了蹭,无声地给他叫了声好。
节目很完满,周九良交出了他的答案。
他足够优秀,并且不会后悔。
周九良鞠躬下台,与孟鹤堂擦肩,孟鹤堂叫住他:“九良。”
“嗯?”
他扇着风站住了,征询地望着他,等他后文。
孟鹤堂百感交集,想说的很多,但都来不及,没那么多的时间给他剖白心迹,主持人已在外面报完幕,新搭档催了一声,他只好匆匆道:“特别好。”
“特别好。”
他盯着周九良,又重复了一遍,“特别好,真的。”
周九良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上去吧你。”
“唉。”
孟鹤堂对周九良那小师弟一笑,挥挥手,匆匆上了台。
新的节目开始,轮到孟鹤堂答题。
他在话筒前站定,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缓缓环视台下的每一位观众,看过熟悉的不熟悉的脸,看过台上堆冒尖儿了的礼物。
他语声温和沉稳,对着屏息期待的观众们,开了今晚在舞台上的第一句腔:
“我是相声界的一名小学生,我叫孟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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