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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自外面回来,带了新鲜的米饼和白糖糕。爷爷正埋头雕刻一个木质的人偶。虽然他戴了面具,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他那样专注,我便固执地认为,他此时必定情浓如墨,眼内有赫赫的相思,他在雕着他心爱女子的轮廓,那是他甜蜜了半生也流离了半生的伤憾。
当他看见我,他很快停了手,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那的确是一个女子的雕像,五官模糊,头发梳成髻,也许是尚未来得及细细地打磨,只能隐约看出人偶的脖子上有高高竖起的领,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是旗袍的边。
煞时,有奇怪的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两手微颤,刚要递出去的白糖糕掉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他坐在椅子上,弯下腰,我们都试图将白糖糕捡起来。我看不见他面具背后的脸,但却可以看到他左手腕上的一条银色的链子。
因为特别,所以我记得清楚。
我很快退出密室。
六月天光,灼灼的白昼第一次让我觉得无所适从。两眼酸痛,泪水如潮,嘤嘤的泣于苍穹之下。
【九】
我知,他是时恩。
我本以为,那人偶雕的是叶楚琪,时恩的奶奶,一直到我注意到人偶的衣着。就算是当今,旗袍也未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多数女子仍旧羞于将身体的某些部分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数十年以前,大清朝尚在,旗袍是根本没有的。反倒是我,因见惯了风月的场合,美丽的衣饰我向来无所避忌,对旗袍这样精致的改良旗装,是尤为偏爱的。
若不是再看见他手腕上的银链,我亦不敢做出如此大胆的假设。
然,时恩,你这般欺骗,这般躲藏,可是为我?
反复想起,泪盈于睫。
我做了时恩最喜欢的菜式,着下人端进密室。我安静地垂手站在他旁边,我说爷爷,这些菜都是您最喜爱的,您赶紧尝尝。
他抬头看我,四目相对,咫尺的距离,却隔着面具,隔着那场大火,远了天涯。
为此,悲哀如潮,汹涌的将我淹没,缠绕,不得解脱。是以少沅看见我,开口便问,珈彤,短短数日,你竟憔悴不少。我尴尬地笑,无计相回避。
少沅从怀里掏出一只绿玉镯子,问我,珈彤你嫁给我可好?
我立地而僵。
【十】
我戴着少沅送我的镯子,端给时恩一盅燕窝粥,故意让腕上明亮的幽绿的光,照出周围跳跃的灰尘。我说爷爷,姜军长要我嫁给他。
时恩拿着勺子的右手,很明显的顿了顿,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哦,姜军长是好人。言下之意,主嫁,不主留。时恩,他当真对我没有过多的留恋?他竟忍心到了这样的时刻也不以坦白讲我挽留?
我颓然地站着,看他一口一口地喝下碗里滚烫的燕窝粥,逼仄的密室,空气几乎凝滞。
良久,我说爷爷,你能不能将那个木偶送给我?当作我的嫁妆。
他没有看我,人偶已经雕刻完成,揣在他怀里,他缓缓地掏出来,又细细地把玩了一阵,递给我,还有掌心的余温。只是这过程太过生硬,惟一欠缺的,就是他面具下面的表情。我不知,他有没有为我流一滴眼泪,或者,哪怕仅仅是轻微的蹙眉。
【十一】
春光寒,流水残,潋滟旧曾谙。
面目全非的男子,立于巷口,看迎亲的队伍鱼贯远走。半晌,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头。左右都是斑驳的院墙,他尤记得,当日的火自厨房蔓延,那痴呆的老人吓怀了心脏,僵在原地。尔后有年轻的男子闯入,他们撕扯,殴打对方,男子不敌,撞到门板昏死过去。而他,则被燃烧的断裂的横梁压住,拼死捡回了性命,却毁了容颜。
他不过是迫于饥渴,寻食续命,未想惹出如此大的祸劫。为了填补心里的愧歉,他回来,想照顾这屋里仅剩的女子。那时他以为她和那烧死的年轻人是夫妻。谁想,他竟被她当成那枉死的老人,反被照顾。更不知,一切都焚毁了,剩下竟是朦胧的爱意。如冻土里的种子,春一暖,便蓬勃而发,只是他想,这一切他都是不能表达的。
而珈彤,衣袖里藏着的,是他送她的人偶,上面刻着一首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是宋珈彤。
心知,此生难了。
绝塞明月
文/语笑嫣然
史书记载:
天辅四年,即公元1120年,金攻占辽上京临潢府。辽天祚帝耶律延禧逃往西京大同府,金军一路追踪,辽主又逃往阴山西北地区。直至公元1125年春,耶律延禧被金将完颜娄室俘获。
辽国彻底败亡。
[一]
欢雪总要想起,十年前在应州新城,原本是皑皑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变得殷红,哀号与痛哭的声音刺破耳膜。
血色倾城,满地残骸。
而爹爹为了护主逃亡,被金将完颜娄室的大刀硬生生割破喉管。欢雪的眼里开出大朵大朵腥臭的妖娆的花。她在惊栗中仰面看着围攻的敌人,面容冰冷而倔强。随后,完颜娄室将她带回燕京,为她洗去满面的尘垢,换下她破旧的衣裳,还挪出府里的锦绣阁供她居住。
那一年,欢雪十二岁。她不明白完颜娄室为何不将她交给金主处置,但杀父的仇恨,凝在她眼中就如冰冻的尘埃。她的目色总有浑浊,寡言少语,对完颜家的任何人,都充满了不屑和恨意。
初初踏进完颜府,欢雪看见一个白衣的少年,清澈俊朗的面容,手里拿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后来她知道,他叫完颜少耒,是完颜娄室的独子。不仅能赋一手好诗,而且武艺精湛,比欢雪年长三岁。
[二]
十年来,欢雪从未放弃过手刃完颜娄室的念头,但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纵然完颜娄室一根手指头也不动,她依旧很难伤他分毫。
欢雪不止一次地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回来。完颜娄室或者叹息摇头,或者微笑不语。欢雪得不到她所想要的答案,却发现,自应州一战,昔日铁马金戈的大将军,其骄矜暴烈之气,竟好似风里的残烛,渐渐颓黯了。
而少耒亦知,欢雪视他完颜家上下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相信父亲领她回家,自然有一番道理。况且,欢雪终日落寞寡欢,空有一副精致的美人脸,却生涩而呆滞,叫人看了不免心疼。少耒于是对欢雪极好,他说你应该多笑,有些往事,并非你一人可以背负。
欢雪揶揄地看着他,辽主昏庸,亡国乃早晚的事。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惨死,换做是你,你难道还有闲情逸致去领悟一番家国君臣的大道理?
少耒无言以对。
但欢雪也清楚,她根本杀不了完颜娄室。她用过各种不同的利器,十年来,反反复复,完颜娄室依旧无恙,她自己反倒越发疲惫了。她只得离开将军府,在燕京城外一处僻静的山谷里住下。
朗月清风,燕草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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