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路上,何大人显得很是不甘心。
“除了喝茶,你我就是这般无功而返吗?”
“怎么会呢?至少了解清楚了的付一刀的为人,并不尽像江湖传闻那般心狠手辣。”
“那是因为他投你所好,把自己的独门制茶法教给了你,又多送了几块黑砖茯茶给你,你才对他留下了好印象。”
“下官倒还不至于如此容易上当。”我觉得何大人所想偏颇,“茶品可见人品,砖茶四方刚毅,无懈可击,正如付一刀一般,刚柔并济,武可以交八方友聚四方才,文可以通佛性品好茶,二者相合,恰是一副‘能人之所不能、为人之所不为’的性子。”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来的这么多人情面?”何大人不服气,“本官甚至怀疑,那个藏有象牙钥匙的印鉴之所以会出现在仓库,并被本官的手下捡到,就是付一刀有意为之,只为似假还真地让陆大人你推论出一番‘文殊加持’之说,将‘罪恶’升华成‘善念’。”
“他何必多此一举?要是你的手下不上交印鉴呢?要是印鉴没有被对半切开呢?一切不可知的事情太多,就不能称之为算计。”
“好,不说印鉴之事。”何大人换了角度,“付一刀自称那一车车往场子里运的沙子仅做修缮工事之用,你信吗?”
“不信。”我摇头,“冬日并非开工的好时节,沙子宜露天存放而不宜在仓库中储存,硬说是用来搞建筑的,有些牵强。我在离开时观察了一下场子四周,不见一丝施工痕迹,也不着一除打基之坑,就有□□成把握断定沙子另有他用。”
“幸好付一刀不是囤兵马粮草,否则加罪一条:欲意谋反,就是砍头大罪!”何大人冷道,“神佛降临也救不了他。”
“何大人,你认为付一刀不肯交出《名册》的原因在于什么?”
“要么是讲义气,拼死保护那些涉事官僚的身份;要么是《名册》留着有用,可以用来跟你我谈条件。”
“若付一刀以保命或免罪为条件,来与下官做交易,何大人认为下官是否应该答应他?”
“陆大人!”何大人大喝了我一声,喝的我有些毛骨悚然,“你不答应他,难不成还反了他不成?”
“不管付一刀提出什么条件,你都要答应,关键是从他手中拿到《名册》。过后他的命运如何,又与你何干?你料也能料到圣上不会给他活命的机会吧?何须真把他的条件当回事?”
“也许何大人你说的没错,但下官不想做个背弃信义之人。一旦答应了他的条件,就会践行承诺,尽力保他不死。”
何大人不满:“你既然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还问本官作甚?”
我恳切道:“需何大人配合!”
“此事不行!”何大人断然拒绝,“逆君意之情,本官不为罪人求;反君心之话,本官不为罪人说。”
安善堂之内。
我久违地跟着师傅智积禅师一起诵经礼佛半日,既起,感觉全身清然不乏,神气爽朗,似除去一切尘垢。
坐在暖阁之内,拈花为趣,我方觉:冬花之妙,不在绽放,而在一枝一节间;冬叶之无,不在凋零,而在化泥护土之中。
小师弟端来了一盘素果,有我爱吃的板栗与胡桃。
蘸着甜酪入口品尝,我沉浸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中。师傅终究是不忘我的偏好的,那回在宫宴之上,我就是格外爱吃蘸了甜酪的樱桃,也不在师傅面前藏着,像个顽童一般,食趣盎然。
“我将斋果磨成粉,添上胡麻和白糖搅成馅儿,包成包子蒸好,让鸿渐师兄带回官舍去吃如何?”
“你有心,我自然要收下。”我微笑看着小师弟,“近来我多是吃饼,稍嫌里面的猪肉、羊肉油腻,有素包子来换口味,真的求之不得。”
“好。”
小师弟就离开了暖阁,去往斋堂的厨房做素包子去了。
“前些日子以来,徒儿与长安地下交易黑市的大庄家付一刀有所接触。徒儿与他喝茶,又从他结缘象牙一事身上看到,他也是个乐于佛法与禅趣之人,一点不像传闻所说:凶神恶煞,凡事以极致手段取之;聚黑集黑,商货以恶霸势力强卖。”
“不恶,何以成大业?不狠,何以汇大利?”智积禅师问我,“人之性情,或许就是到了绝境才会出现转折啊!”
“师傅的意思是……付一刀自知场子存亡危在旦夕,所以自求多福?”
“为师问你,长安街头,古董货商的店铺可都还正常营业?场子里面,来往之人可都是些看上去如大商贾模样之辈?再者,你可留意过场子里有任何不同寻常之物,为师是指——价值不高,不可与珍宝奇玩相提并论,但又起得了实际作用的东西。”
我认真地想了想师傅问的三个问题。
“街头古董商铺,门面虽是未变,但平日里打出来的招牌已经收起,也少了些用爱彰显气场和吸引客流的大件;场中来客,并未坐满雅座,也不见得他们就是带足钱财,为了竞拍而来,”
“若说有何叫徒儿捉摸不透之物,那就是付一刀叫人往场子里运了不少沙子。沙子的作用,无非就是建造房屋或是过滤水质,可这场子外面没有木材里面不缺水,徒儿很是疑惑。”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智积禅师分析道,“大庄家应是为自己筹谋好了一条退路,才备了沙子来助力。”
“师傅可有想法?”
“为师是往‘沙子有助于大庄家个人逃脱’这个层面去想的,至于他会如何让沙子起到作用,为师就不得而知了。”
“多谢师傅,让徒儿有了新的一层认识。”
“事出有因必借力,这个道理用的广罢了,不是为师智慧深。加上你说的场子的繁盛不比往日,可见大庄家也是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知的,鸿渐你且记住:不管大庄家选择什么方式收场,你都要接受看透,切勿因个人善念而救、因个人恶念而推。”
“徒儿怕是难以做到师傅所说的立场分明,只是不忍终局是付一刀与朝廷两败俱伤,胜负不分,以化零收尾。”
“你回过头来想想,有时候圣上所想的不正是这样吗?付一刀自我了结、自清场子,朝廷命官涉事者罚、重罪者杀,等到圣上息怒、长安市场交易秩序恢复井然,这个案子也就算是过去了。”
我只觉得师傅说的甚有道理,但又不完全认可。
难道对官商勾结和走私贩私的处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同归于尽,才表示大公无私?这“公”与“私”的划分,真的就在于“秩序”二字吗?
不,有办法的,我陆羽一定有办法的。
“付一刀真的该死吗?”我问师傅,“徒儿不因其非法敛财而憎恨,也不因其贩私而生厌,反觉得其满足了古董商的需求和边关将士们的生活。付一刀从未反君,也从未行骗,只是按照自己定的规矩来做事罢了!”
“国家的税赋取之不尽,不会因为大庄家的走私贩私而瞬间崩坏;皇宫之中的珍宝千千万万,不会因为大庄家的得手转卖而失去华彩。”智积禅师语重心长道,“只是鸿渐你忽略了一点:因小失大乃是稳国本的大忌,见微失著乃是固江山的大痛!君主知此二理而治,不施任何法外恩。”
我斟酌良久,并非不懂师傅的意思。
千言万语,我只化作一句:
“求师傅为圣上说理,保住付一刀性命。”
智积禅师静默看我,神情跟何大人有些相似。
我看向佛像之前的“托生九莲灯”,心中澄澈明亮:
“徒儿不忍看一条条性命逝去:苏炳章、欧阳展、女教头、三顺儿、飞鹰会众人……只想付一刀活下去,哪怕他的命要用徒儿的官职来换。”
智积禅师从坐垫上起身,来到灯前略添酥油。
我怕师傅说出“爱莫能助”四字,遂起身想要告辞。
没想到师傅却放下油壶,走到我面前,慈悲道:“为师尽力。”
师傅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心背,和善道:“鸿渐心思,只有为师能解。众生命数之重,重于心;诸罪诸恶之责,责于天。心宽而天广,天广可问君行仁道。”
我热泪盈眶。
反握住师傅的双手,泣之甚,而不可言语。
一日在官舍房间之中。
我与两位好友一同煮羊肉火锅吃。
看窗外落雪纷纷,我就觉得吃热乎乎现煮的东西最为自在。还有就是这张继按照《奇书》教的方法所做出来的“秘制蘸料”了,是咸中带点甜味的,比平日里的酱汁要有风味的许多。
“本镖头手下随行的那些镖师住在长安客栈,平常他们也会接些跑腿送货的活儿,别看天冷大家都不乐意出门,但是外食的生意却是做的好。前日本镖头出去与他们相聚畅饮,听他们说了件奇事。”
“哦?”我问他,“什么事?”
“有个窃贼伪装成打更人的样子,半夜高喊几声‘小心火烛’之后,就改口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跑’,意图等客栈的人都跑空了,好入内把金银财宝捡个满盆。结果自然就是没有好果子吃,被客栈掌柜送到官府去吃官司了。”
我笑不出来,只客观道:“但是说实在的,冬天风高物燥,家家生火生炭,是需要注意火事。”
高镖头道:“惹哪里都别惹客栈啊!客栈本身就是个小江湖,里面藏龙卧虎,哪怕是店小二,也可能是个绝世武功高手。想要得手空楼,真是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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