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起的很早。
吃过下人送来的早膳之后,就前往茶阁拜访上司。
步入茶阁,一阵清香味扑鼻而来,在这清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不同。再一细辨,原是有两股茶味儿:已经冲泡好了的暖茶茶香,和搁在盒中待挑的茶叶茗香。
我穿过外厅,来到里面暖阁。
只见:司农寺长官头戴乌纱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脸威严,看上去像是一位不太好相处的人;三位茶博士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位看着像是五十岁上下,另外两位则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皆是正襟看我,神色之间没有明显好恶;另有数名茶吏在一旁的茶柜处盘茶与点茶,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
此外,便是一些打下手之人了,那些人多是在干些按部就班包茶、照着方子配茶、谨记步骤煎茶、恪尽职守送茶之类的活儿,不闻有新官到任之事。
再看阁中的冬日陈设,乃是:
暖阁之外有烘茶焙茶的大炉一鼎、砖砌的棚下有炒茶翻茶的大口铁锅五座;更有六层的竹架子成一面墙的模样排开,各层放置的东西都有所不同:有茶匾、簸箕、箩筛、末子筛、茶篮、茶布垫和茶斗。
而在此室内,则可见诸多精美的茶壶与茶具,形、韵、色三绝兼具,非一般语言可以描述;而品茶的席位,则是有两处分区:左侧为坐饮,设圆桌圆凳,桌上摆放一白玉长颈玉瓶,瓶中斜插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右侧为席饮,置六叠宽的草绿色叠席,叠席之上有一矮方桌,方桌四周两两相伴放着八个嫩葱色的蒲团软垫,很是素雅。而方桌之上,放着一把栗壳色的小型釜水壶,此物是铁铸的,饮茶之时,需将壶盖打开,半扣于壶口之上,茶客们不可触碰壶中之物,等到饮茶完毕,茶主人会将盖子盖上,已示招待完毕,可怡然而归。
我还在室内的官座側桌上发现了冬扇,虽难说是风雅之用,还是装饰之意,都为之所奇。也不知道除了那三位茶博士之外,今日所新添的官座側桌上的那把冬欤楠戟折扇是不是属于我的?
我站在暖阁中央,拱手躬身道:“学生陆羽,拜见司农寺长官、诸位茶博士。”
司农寺长官沉稳道:“免礼。”
我直起身子,“谢大人。”
司农寺长官开门见山考我:“陆羽,本官见你对外头的一器一物看的细致,可知道制茶的用具都有几种,分了几类?”
“回长官大人话,学生知道。”我有条不紊道,“茶之具,可分十八类;茶之器,可分二十四种。学生以:炙茶、碾茶、煮茶、饮茶、贮荼五大吃茶的顺序分之,若有偏颇,还请长官大人指出。”
“并无不妥,反倒是比我等都细致了些。”司农寺长官又问,“陆羽,本官听闻你年纪轻轻就涉足过不少名山名水,在觅茶之中有不少心得,可有什么要跟我等分享?”
“游历之事,所见所闻多矣,反倒没有儿时之事来得印象深刻,不知学生可否说些在龙盖寺之中,与智积禅师一并寻茶的经历?”
司农寺长官惊讶看我,问:“你竟不知智积禅师此时正在着皇宫之中吗?”
我只当长官大人是在刻意考察我的心里素质与专注能力,故而未将他的话当真,反而是直说起旧事来:
“六岁那年,陆羽从后山玩耍归来,听了智积禅师的吩咐去打扫院子,可是到了院子里一看,哪有灰尘和落叶,一地干净如洗,便是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暮夜时分,陆羽才洞悉了师傅的真正用意:原来树叶跟茶叶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茶园之中,尽摘茶心非明智;院落之内,尽扫落叶非识美。莫若择部分茶树嫩芽而归,摇些许树叶于地,方识四季流转、生息万变之理。”
“故而长大以后,陆羽途径茶园茶庄之时,总会记起智积禅师的谆谆教诲,不将好茶芯芽尽摘,也不挑最上品质的成茶带回,只求一个与茶邂逅的机缘,将‘余地之美’和‘余地之份’留作来日方长。”
“不想你小小年纪之时,就有此慧根。”司农寺长官肯定道,“难怪能成长为我大唐的可造之材啊!”
“想着能在茶阁之中与众前辈、同僚、小吏一同司职茶事,学生甚悦。”我迫不及待想要上手挑茶、凭眼识茶,“不知学生是否即刻就能着手份内职责?”
“莫要着急。”司农寺长官指向桌面上的那把扇子,“这把楠戟折扇,是我阁茶官的身份象征物件,你且收下吧!”
我双手拿扇,有礼道:“多谢长官大人,学生必以此物为鞭策,专注茶职,不偷懒懈怠、不有失判断、不出非上品之茶。”
“换作别的茶御史,定是不知本官赐扇的用意。”司农寺长官起身,“他等领下谢过也就罢了,但是陆大人你不同,你对待这把扇子的眼神与他等不一样。”
陆大人。
长官大人如此叫我。意味着他已经认可了我的新官身份。
我持扇胸前,恩谢道:“茶不存垢,扇不染尘,我等茶官应兢兢业业、两袖清风,不做苟且得过之行,不为龌龊不耻之事,多谢长官大人提点!”
“陆大人悟性极高。”司农寺长官来到我面前,“本官正是此意。”
后,长官大人带我到煮茶的“坐饮”处,道:“方才本官可不是唬你,智积禅师奉命前来宫中讲禅,此刻正与圣上对谈殿中。”
“真的?”我难掩心中高兴,“师傅他,真的在宫里?”
“你看本官这般不苛言笑,会是个爱向下属谎报‘军情’的人吗?”司农寺长官亲自架设炭炉茶器,“本官听闻,智积禅师和小弟子到达长安后,先在妙善寺小住了两天,洗尘静心后,才入宫面圣。圣上恩典,已让长老和小弟子在禅殿右侧的‘安善堂’住下,你得空可以去见。”
“是!”我看着炉中炭,总觉得暖意来得更快了些,“学生在茶阁幸得长官大人‘赐扇礼遇’,又欣然听闻智积禅师同在宫中,双喜并临,何其快哉!”
“本官提议——”
司农寺长官将桌上的茶叶罐挪到我面前。
“陆大人亲自为智积禅师冲泡一杯好茶如何?”
“学生愿意。”我欢然自得,“自请先为长官大人献茶,再为师傅智积禅师泡茶。”
“好。”
司农寺长官对我点了点头。
禅殿之内。
七彩琉璃洁净污垢,如莲开生辉;
熠熠明烛瞠亮法深,似慧海无穷。
奇楠香放于镜台之上,伽蓝华滋,清润安神;圆东珠礼奉在香坛右侧,入尘不染,出尘不失,生生灭灭尽在佛法奥妙中。
智积禅师才跟圣上讲禅完毕,收尾道:“……诸事明灭相依,损益相替,圣上观日月而明盈虚,纳沧海而知无穷,故曰:君不可拘小事而失大局。”
圣上听罢,如醍醐灌顶,立刻请智积禅师从蒲团垫子上起身,一并坐于黄花梨木凳子之上,赐念珠一串、锡杖一把、智慧光明灯三对。
“老衲谢我皇隆恩!”
“长老何须多礼?”皇帝客气道,“朕要请长老你饮茶三杯。”
言罢,皇帝叫来总管太监,道:“去拿茶饮过来。”
总管太监自然是十分了解圣上喜好的,早已吩咐手下将茶饮与茶点备好,只击掌三下,就有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了素斋点心盒子、另一人端了茶壶茶杯进来。
等待那两个小太监把吃的和喝的都摆放妥当了,总管太监才亲自上前去将点心从盒中取出,细心摆盘于桌上;见圣上微喜,总管太监又恭敬地将白玉雕花杯子放置在皇帝和禅师面前,端正有礼地提壶冲泡茶饮。
智积禅师往茶杯之中一看,此茶饮,正是自己刚到长安之时,从素包子摊档的老板口中听得的名品:汉中仙毫。
皇帝礼让道:“请禅师先饮。”
智积禅师谢过圣上恩典,端起茶杯,依照礼数:将杯底托于左手掌心,右手轻扶杯壁,转圈三轮,方点头而尝。
皇帝询问:“禅师感觉如何?朕宫中之茶相比于龙盖寺和妙善寺的禅茶,是输是赢?”
“请圣上恕罪。”智积禅师如实道,“老衲以为:是这个皇宫的‘汉中仙毫’输了。”
总管太监一惊,忙退到皇帝身后,用眼神暗示:长老莫要乱说话。
然而,皇帝却没有生气,只将自己手中的茶饮放下,平和问道:“此茶输在何处?且说给朕听。”
智积禅师简要概括道:“滋味不佳。”
总管太监头上流出冷汗,心想:这长老是真的不懂君心呢?还是压根无所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智积禅师将白玉雕花杯中的茶饮倒入弃茶潭,正直道:
“老衲不饮此茶三杯,一杯之中,饮第二口已是嫌多,绝不下去这这三口。”
“此茶闻之虽香,饮之无味,乃是欠缺了‘选器’的功夫;此茶茶汤,观之澄澈,过喉苦涩,乃是不懂水温取舍的缘故;此茶茶叶,见之为上品,嚼之却糜硬不齐,乃是挑者不力所致。”
“老衲诚出一己之言,有上宫廷名茶之处,还请圣上和总管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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