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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伯最后还是拜倒在证据下。
“我是个没有子孙根的人，我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可是突然有一天，一批新的人进了皇宫，我们这些本就脆弱的没有依靠的人只能私下离散。”
金伯行为举止还带有宦官的特征，提起自己的身份，甚至还会翘起兰花指。
侧上方的窄窗口里映射进一束斜光，正打在金伯身上，兰花指娇俏却也看得出生活的褶皱，一双手苍老而粗糙，在光和尘中飞舞，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段时光。
在那个世界里，他从来不是唯一的人。
“可是到底是孙老太爷给了你容身之所。”
路垚清楚地知道世上的情分不是简单的一报还一报，但他也不觉得金伯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金伯的笑声在空旷的审讯室莫名令人胆寒，大抵太监的声色都是如此，尖细而刺耳。
“所以我一直以为孙家想得应该是复辟，让皇帝重新坐着龙驹凤辇回紫禁城。”
金伯时不时在梦里都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宫门重新大开，他们这些老人也重聚到一起，习惯性地再一次佝偻起脊背，手上提溜着拂尘，脸上还是那张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最正常的一群人。
“可没想到，孙家到了孙寿彭这一代，竟然要闹革命了。孙家的家底是怎么来的？就凭着江南的书香世家能积攒下什么？若不是有西太后亲赐的荣光，早就倾巢而拜了。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勒死算是便宜他了。”
“我就一个问题，”乔楚生记录下了所有证词，但只有一件事没有搞清楚，“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孙老爷要将家业捐出去的？”
金伯心思细密，自然知道乔楚生的意思，“读书人就是沽名钓誉，孙寿彭的想法谁人不知啊，他早就同我说过，那时候我就暗下杀机。你和夏媛回门我正巧碰见，那时候我就有预感，他一定会打算把家业交给你们。所以根本不用去听墙角，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的院子不会有人进来，所以我事先就回屋把鞋换了，等到晚上，我知道孙寿彭的习惯就是吃完饭会自己独自在书房看书。”
金伯说完还觉得自己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看向穿着警服的乔楚生，微微一笑，“这世道有什么好啊？想你这种人，在过去不过是强盗而已，绿林好汉，还指望能做什么威震一方的人，甚至能娶一个良家妇女，这个国家才叫乱了。”
他的喉头微动，松弛的皮肤更像是他所受的痛苦的见证，这样的人一生都带着执念和愤恨，没有自我，也没有未来。
孙家的事情结束了，夏媛也要帮周氏安排以后的路。
“我最近找了很多商会的长辈，把孙家的船厂全部转出去了，”夏媛把合同和银钱全部递给周氏，“舅娘，舅舅的事情还望您节哀，他最担心的莫过于你了，你得好好保重。”
自孙寿彭死后，周氏的天都变了。她向来没什么主见，一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被家人做主嫁给孙寿彭，成亲之后根本没有家宅的琐事烦心，虽说没有子嗣，不过夫妻俩情谊盛重，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更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你向来做事妥当，我都听你的。”
夏媛拿过孙府的账册，提出一部分给下人做遣散的费用，只留下黛云跟在周氏身边照顾。
“剩下的钱，一部分给您带走，还有一部分我会让路侦探帮您在沙逊银行进行操，盈利直接转去瑞士银行户头上，具体的我会让钱琦安排。机票还有船票都由我来订，越快越好，到了美国您也不必担心，一切都有人照应。”
夏媛不需要孙家的产业做倚傍，只要家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够了。所以把什么都做不了的周氏送去美国是最好的选择，上海形势诡谲，而旁的地方不是内乱就是外敌。
周氏将一部分钱给了夏媛，“几年前听了你的话，我基本就把嫁妆都变卖了，换了现银。这些钱也够我过火了。至于孙家的这些，除了你之前说的利息，旁的都随了老爷的愿交给你好了。”
“我虽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我知道你和出生都是在做为国为民的事。希望终有一日，我还能回到上海来，还能看到你和楚生的孩子。”
夏媛抿唇，明明有千言万语却怎么说不出口，只能堵在心口，握住周氏的双手连连点头。
这是周氏的愿望，也是夏媛的愿望。
夏媛出门的时候，乔楚生和路垚、白幼宁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怎么样，舅娘不愿意去美国吗？”
乔楚生一步走到夏媛身边，见她心情低落，以为是舅娘不忍心离开故土，“不碍事的，回头我多找些兄弟来，没人能打扰到舅娘。”
夏媛扯起嘴角，露出令人放心的笑容，“没有，舅娘答应了。我只是觉得，离开我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白幼宁也不舍的舅娘背井离乡，“就不能送去天津吗，非得出国？”
“你傻啊，夏伯伯是丧妻，孙夫人是遗孀，这要凑在一起，时间久了不得惹来非议啊。那还让夏伯伯怎么管理手下啊，再说了，天津也不太平，孙夫人还是出国比较稳妥些。”
夏媛点点头，路垚确实一针见血，不过旁人的事情他看得透彻，不知道自己的事能不能处理好。
夏媛考虑一下，还是把昨晚上钱琦的那通电话内容转告给了路垚，“钱琦说他在北平看见你姐姐了，还说你姐姐不日便会来上海。”
路淼的到来对路垚和白幼宁而言是一种挑战。
像是特意给他们留下空间，晚上难得乔四带着夏媛去饭店吃饭，没有去路垚家蹭饭。
“好像确实没有三土做的好吃。”
饭点的牛排都是一个味儿，不及在三土家吃起来有烟火气，更加少了一份心意。
夏媛舀一勺罗宋汤，吃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她向来对吃的没什么挑剔，不过也是难得看乔四会对这个挑挑拣拣，突然也起了下厨的心思，“要不，我明天给你做饭？”
“嗯？”
显然乔四也被夏媛的这个想法惊着了，“还是别了，你这双手能是木仓，能用笔，锅铲还是算了吧，别跟幼宁一个样，回头把家给烧了。”
“我可以学的呀，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啊？”
夏媛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吴侬软语的尾音，听得人心里酥痒。
乔四拗不过她，忍着笑意点头，“成，你试。不过你记得让万妈他们先出去，然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去你家，然后给你留好门，免得火势大起来逃不出去。”
乔四明里暗里都在调侃她做菜的手艺，成倍地打击了夏媛下厨的积极性，不过事实证明乔四的做法是对。
起码他们过了四五年安生日子，唯一一次下厨还是当着孩子的面，此后夏媛的地位在孩子心里就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了。
“你认识路垚的姐姐？”
乔楚生到底不放心路垚和白幼宁，何况路淼的名号他也听说过，不是个简单的大家闺秀。
“我外祖算是清朝遗老，所以跟金梦兰还算是打过照面，不过路家我就不清楚了，”夏媛从小长在上海，认识的人都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世家，至于钱琦也是留学的时候才认识的，路垚的姐姐她怎么可能和她有交集，“不过有所耳闻，她姐姐确实很厉害。”
乔楚生还是很少看到夏媛夸奖别人的，“跟你比起来呢？”
夏媛沉吟了一会儿，“这可不好比。我学法律，靠的是理性，他姐姐做过机要秘书，在政府里头工的，非得有颗七窍玲珑心，一句话可以救人，一句话也可以杀人，所以跟他姐姐聊天可不能只看表面。”
“那你觉得幼宁……”
“肯定没戏，”夏媛对幼宁的脾气相当了解，路家家世摆在那儿，路淼如果能一下子就接受幼宁，那才奇怪，“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心，不是比相互试探来得更有效嘛？”
乔楚生虽认同夏媛的说法，不过还是担心幼宁，从小顺风顺水的她，也不知道碰上路淼会不会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搞不好两败俱伤，最终倒霉的还是路垚。
夏媛知道乔楚生心里的纠结，主动握住他的手，“四哥，我们可以一直守护幼宁的纯真和直率，但我们有必要让她看见这个世界不止是上海，还有更大的地方，没有我们的地方。”
乔楚生心里也清楚，一旦幼宁和路垚结了婚，他们也许不会在上海滩长留。而离开了这片土地，幼宁再也不能这么恣意了。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
夏媛不自觉使了些力气，“如果幼宁和路淼冲动起来，势必会让三土在两个人之间做选择，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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