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叠,是大臣们为了讨好朕,或者说想要打压卫相势力提拔自己势力呈上来的。”
女皇指了指最左边的那一叠,卫人美的目光随之跟了过去,因为最近的事情很是劳累的他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只能跟随着他这位弟子的思路走。
“这是党争。”
盖棺定论。
随即,又指向中间那一叠比左边稍微多一点的奏折道:
“这一叠,是我的大哥二哥,还有德太妃、齐太妃他们,想要浑水摸鱼安插自己的人,收买了朝中大臣给卫相泼的脏水。”
“这是篡位。”
然后,下巴对着最右边的那叠奏折微微一抬,漫不经心道:
“而这一叠,说来怕是先生不信,这一叠却是来自卫相一脉的,里面有卫相的学生,也有卫相的好友,还有那么几个姓卫的,虽然表面上呈上这些奏折的不是这些人,但能够越级上报,没有上级的同意,怎么可能?”
卫人美震惊的看着那一摞和左边中间差不多高的奏折,喉结一颤,最终没能说出个什么。
他爹是那些人的领头人,积威颇深,原本这一波势力应该是由他,这个他爹最得意的儿子,也是这一波势力之中前途最为明朗的一位去接手这些势力。可很显然,有人不服气,他们更希望是自己取代卫家人继承这份势力……
所以,右边的那一叠,实际上不算是针对他爹的,而是针对他的?
紧接着,那位已经让他看不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女皇小弟子终于对他袒露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这样说很伤人心,但卫相怕是不久于人世了,这一点,先生与朕都心知肚明,不仅朕知道,先生知道,朝中上上下下怕都清楚了。”
“朕明白,先生一定对朕放任这些人向卫相泼脏水而不阻止感到失望,可先生看看眼前这三叠奏折,这一切就是卫相死后,朕将会遭遇的事情——”
手指指向了左边的第一叠:
“朝堂混乱,党派林立,不再专注于做事而沉浸在党争、打压对敌,有私心的大臣。”
中间。
“依旧不曾放弃将朕踹下皇位,母族势力强大加之妻族势力,如今已拉拢了一大拨大臣打算一等到最为支持朕的卫相倒台就找个借口拥兵自立杀向京城。”
右边。
“而曾经是朕最重要支持力量的卫相一脉,如今也是各怀鬼胎,不知等卫相离世之后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支持朕,又或是想要效仿卫相,另立新君?”
她收回了手,双眼看向了他,眼神之中所传达的意思,他读不懂。
“先生曾教导过朕,为一个皇帝,朕的心中有的是国家,是这个世界,遇事须断之时,要考虑好这么做于秦国何益,于百姓何益,于朕何益……”
“卫相病危,朝中局势混乱,朕若立场鲜明地替卫相阻挡了这些牛鬼蛇神,除了能够让卫相走得顺遂一些,这三波人难道就会罢休么?朕难道就能拯救这岌岌可危的朝堂和自己的皇位么?”
不会。
卫人美在心底里默默回答。
该党争的那批人,在他爹离开之后不会放弃党争,想要争夺皇位之人也不会因为他爹走了就罢休,反而会愈演愈烈,那些本就不服气他的人更加不会听从他的建议,而极有可能在背后给他、给这个朝廷、给他的陛下来上一刀。
所以……
“无益之事,朕不会做。”
那个穿着一袭龙袍的少女笃定道,坚定的眼神和给出来的理由让卫人美不知道还能够说些什么。
若是一开始就将奏折打回,除了让这些心思各异之人蛰伏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相反,若是将这些奏折留中不发,反而会让这些急不可耐别有用心之人忍不住跳出来,让他们能够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并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
不过少年,就能够做到不意气用事,将一切利益最大化……
卫人美想到了自己如今还昏迷不醒的老父亲。
他父亲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秦国,若是知道他与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小皇帝选择用放任给他泼污水的招数看清了朝局……他怕是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死后名声究竟如何,只会为自己哪怕死也于国有用于朝廷有用感到开心吧……
“所以,陛下希望微臣做些什么?”
如此胸有成竹的表现,在制定计划的一开始并未和他透露一个字,却在如今告诉了他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结合她那被他们父子二人联合培养出的“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卫人美不相信她只是单纯地因为他是她的老师而对他进行解释的……
果不其然,他的陛下将一张对折的纸移到了他面前,示意他打开。
卫人美展开,上面写了将近三十个的人名。他仔细分辨了一番,除了开头的几个人他知道是上一届科举考中进士的几位学子,其余名字他都看着很陌生,显然这名单上的这些人不是如今朝堂上的人物,卫人美估摸着大概是地方上的小官,或者这两届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
他抬头,继续看向他的陛下。
“这些名单,我需要你交给卫相。我朝的传统,宰相离世之前可以举荐他认为有才有德的人才,我希望卫相……能够举荐名单上面的这些人。”
卫人美呼吸一滞。
“这些人都是这十年来在各地为官之人,一半是文臣,一半是武将,他们都没有参与这次的‘倒卫事件’,在地方上也算做的不错,武将们或多或少都有战绩,文臣也各自在地方治理上有突出表现。虽然因为没有经营自己在朝中的人脉,无法像其他官员一样功绩被拿出来大肆夸耀,但都不是些无能之辈……”
说着,她向他详细说出了这张纸上这些人之前所做之事,卫人美认真地听着。
这里面,有人曾在秦国发洪水之前就防范于未然,带领百姓疏通河道,使得洪灾发生时,其余县市都遭了秧,唯独他所管辖的那块区域,那一年未因此死过人,但因为此人不善文采,只用数字表述了自己洪灾时的功绩,未能被朝臣们发现;
也有人,在当年抵抗蛮族入侵之时,在所有城都片刻间被攻下时,硬生生守了三天,若不是之后卫相的表现太显眼,而这位将军守了三天最终战败,如今他也不至于还只是当地的一个校尉……
就连那几个他知道名字的举人进士,陛下也给他背诵了一番这几个人当初殿试时所写的文章。辞藻虽不华丽,但其中提出的对问题的分析和理解,以及最后提出的解决措施却有不少亮点。
沧海遗珠。
卫人美越听也越感叹这些人的才能,也许他们不是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所欣赏的人才,却也是利国利民的人才。若站在此处的是他父,怕也是会同意吧……
“卫相留下来的势力,大半已经各有心思不能再用了,这些人会顶替那些已经废了的势力,以‘卫相之人’的身份进入朝堂,成为朝中最新的卫家势力。”
他听他的陛下道。
“朕无能,即使之后将这些污了卫相名声的折子统统反驳了,将这些状告他的人全都治罪了,老大人的名声怕也是回不来了。朕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这些有才有德之人打上卫家的标签,只要他们顶着这样的名号进入朝堂,这一生为官他们便不能对卫家做些什么……有他们相保,卫家也好长久。”
青出于蓝胜于蓝。
卫人美忍不住感叹。
卫家的势力,是通过一次次的施恩、帮助、交友之中累积换来的,如今却要被拔出一大半,换上与他们根本没什么关系却顶着卫家势力名头的一批人。确实,这些人不会为难卫家,在卫家有难时也一定会帮忙,但也同样的,他们不会像之前的那批人一样,支持卫家人的政见,和他们成为政治力量上的一波。
曾经占据了朝廷一半势力的卫家势力,就这样被举重若轻地削弱,而偏偏,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纵观历史,权倾朝野的势力到最后都沦落到了怎样的下场,他清楚,他的父亲也清楚。能够保全直到如今也依旧愿意支持卫家的那波人,能够让卫家全身而退,这一切,他也该知足了。
他如此这般安慰自己,收起了心中那股怅然若失,在中午被皇上留了饭吃完之后,便告退,回到了家。
家里,父亲还未醒来。
家里如同往常一样的门可罗雀,如同往常一样的沉寂与悲伤,卫人美将皇上的话转述给了如今在他家与他一同照顾父亲的大伯和表兄以及家中的长辈。
虽然没有详细地把具体皇帝想要他父亲做些什么告诉他们,只是语焉不详表示皇帝有事需要他父亲帮忙,以此换回对卫家的保护。即使如此,家中原本低沉的气氛也因为这几句话变得好了不少,就连他那以泪洗面的母亲都在听到之后宽慰了许多。这让卫人美觉得,自己确实没有做错。
……
又是半个月,终于在太医和民间大夫共同的诊治下,丞相卫文美逐渐清醒了过来,每日里都有一小段的时间能够清醒和进食。
皇上在皇宫中听闻老大人终于清醒,特地出宫到卫相府上,亲自过问了丞相大人的脉案、用药,并与老大人见了一面,虽两人只密谈了一盏茶的时间,但也足够向朝中所有人证明,在皇帝的心目中,这位从她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扶持她的大人,地位依旧很高。
返回皇宫的皇帝终于开始针对这些日子以来所接到的那些状告卫相的奏折进行了处理。
她先是宣了一拨人入宫,几乎大发雷霆一般将这群臣子一顿臭骂,将他们的奏折全部打回,然后第二日,又以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另一波臣子入狱,整个朝堂都因此变得人人自危。
入夏,一场雷雨,将昏睡着的卫相惊醒。
自觉命不久矣的他立刻将儿子、妻子、亲眷全部叫了过来,先对家产做了一个简单的分配,然后便在众人面前,叫了自己的儿子卫人美代笔,写下了他此生最后一封奏折。
“老臣,卫文美,叩首。少年得太上皇看中,侥幸成探花……”
“辅佐陛下,臣尽心竭力,日夜辗转……”
“今,臣自知无法陪伴陛下,心中惶恐,企望吾子人美可伴陛下左右,另,西门关校尉董贤有帅才……天港清河县县令陈书非……”
“……老臣,再叩首,拜别陛下。”
话说完,一直因为遭受着痛苦面容狰狞的一代宰辅,陡然间松开了眉头,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两只手指微动,示意他的儿子将这封奏疏递上去,便闭了眼,安心睡去。
第二日清晨,雨停。
卫文美,曾经以一己之力抵挡蛮族入侵,救国于危难之中,一朝为相,更是实际掌控秦国朝堂十年有余,将秦国从蛮族的掠夺恐惧中恢复过来。这样的一个人,终于闭上了他的眼睛,离开了他热爱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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