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第二日,唐修衡率兵攻至燕京城下。
宫中。
徐步云率领锦衣卫进到长春苑,将一众宫人遣走,只留下两名服侍汤水的太监。
看到薇珑的时候,徐步云的脸色特别难看。
薇珑不解,挑了挑眉。这是她的表哥,这些年从不曾甩脸色给她看。
徐步云低声道:“唐修衡那厮,让我挟天子假传圣旨。”
薇珑释然,继而疑惑,“难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做?”
“可他派人把我的妻儿掳走了!难为我一直在暗中帮你们!”
徐步云额上青筋直跳,竭力克制着才能不吼出来,“早知他来这一手,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把他亲人送出京城。我跟个傻子似的忙这么久,现在他就这么报答我!?我是看出来了,迟早被你们害死!”
薇珑明白了原委,笑得明眸微眯,和声解释道:“你妻儿留在京城,也有性命之忧。与其说是挟持,不如说是他帮你确保亲人无虞。”
“我一个大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
徐步云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薇珑哄孩子一样安慰他:“以防万一罢了。消消气,气出病来也没用。”
“说来说去,也是自找的,没你的话,我会帮他?我是看出来了,迟早被你害死!”
徐步云恨声抱怨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一块牌,火气更大了,“他给你的!你得跟我走,去他给你安排的宅子。城破时,宫里也不安生……”沉吟片刻,他很不情愿地道,“这次你听他的吧。”
薇珑缓缓抬手接过,敛目细看。
信封上的字迹,出自唐修衡之手,那块牌,他自幼贴身佩戴,她见过。
“好。”
薇珑点头,对徐步云一笑,“谢谢你。”
她分明是在笑,却透着无尽悲凉,徐步云看得心头一抽一抽地疼,粗声粗气地道:“谢什么谢!我夫人、儿子要是出半点儿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俩。”
薇珑的笑容明朗起来,“听凭发落就是。”
徐步云的神色特别拧巴,“怎么摊上你这么个表妹的?真是命苦。快跟我走吧。”
薇珑颔首,随他往外走。
徐步云低声问道:“皇上快了吧?”
指的是梁湛的病情,“半瘫了,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睡得特别少——熬不了多久了吧?”
“他这种人,要是想活,还能熬几年。”
徐步云想了想,唇畔有了一丝笑意,“那还是多熬几年为妙,咱们好好儿整治他一番。”
薇珑只是微微一笑。
徐步云脚步停下,深凝着她,欲言又止。
“是我。”
薇珑知道,他想问梁湛的“病情”是不是与她有关。
徐步云扬眉笑开来,对她挑了挑大拇指,“这事儿做的,比你这小脸儿都漂亮。”
神不知鬼不觉,太医院的人至今都没找到梁湛的病因。
薇珑失笑。
·
之后数日,徐步云假传圣旨,派出两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货色对敌唐修衡,均已战败告终。
燕京城岌岌可危,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要杀进京城的那个人是唐修衡。
十五入军中,十八岁一战成名,二十一岁那年,唐修衡成为无可取代的当世名将。
谁也无法预测,昔年名将化身为嗜血好战的恶魔之后,会给这座城池带来怎样的灾难。
自西南到京城,唐修衡身披烽火、血光而来,铁骑踏碎盛世清平,刀剑划破旧日锦绣江山。
这天下,他曾舍命去保,而今亲手倾覆。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曾害得他蒙冤入狱,酷刑之下,险些送命。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染指他深爱的女子。他至今未娶,是为她。
谁敢担保,他不会因为迁怒而摧毁京城?
没有人。所以没有人不恐惧。
这样的前提之下,没人敢辱骂君王,没人敢诟病唐修衡,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到了薇珑头上。
是她害得皇帝和唐修衡神魂颠倒,一个在登基之后成了十足十的昏君,一个在七年前就非她不娶。
诸多朝臣尤其愿意相信,她是这一场战乱的罪魁祸首。
战乱期间,越是无能、懦弱的男人,嘴脸越是无耻、龌龊、下。
·
位于什刹海的清心园,是唐修衡为薇珑所建。
知情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薇珑如今建造园林的造诣已不输父亲,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家园。
她从未得到过完整的家园。
记事起,母亲就成了命定缺失的亲人;父亲故去之后,她成了没有家的人。
耗时七年所建的棠梨苑,原本是父亲为她建造的新家,她接到手里,是帮父亲完成这件没能做完的事。
住到清心园当日,她就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家的样子:简洁、雅致,没有赘物,细节方面都照顾到了她的习惯。
自幼年起,她慢慢累积了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习惯:
书架上的书籍,一定要依照高矮顺序排列;座椅一定要放在桌案后方居中的位置,差一分都不行;书桌上备用的宣纸,必须是六十张;她所踏足的居室,绝不能有一丝脏乱……
太多了。
她出了名苛刻的性子,就是因为不能忍受的大事小情越来越多。
不知唐修衡是如何做到的,更想不出园中下人是如何做到的。
可这样真好。
她日后所需做的,不过是继续独自纠结一些毫无用处的虚无缥缈的问题——包括何时结束生涯。
好几年了,她经常会想,不如一死了之,又想,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吧?但是真的生而无欢。那就死,可是理由呢?……如此反复,很无聊,但是没有尽头。
是性情生来就有缺陷,还是被现世的残酷逼迫到了这地步?不知道。
她只清楚,如今谁都不能成为她心魂的救赎。
太晚了,来不及了。
总是晚一步。
晚一步察觉到梁湛的阴狠下,晚一步与唐修衡相遇。
总是在失去、错过。
七年前,先帝下旨赐婚当日,唐修衡进宫,请先帝为自己与她赐婚。
先帝并不反对,当面询问她属意何人。
心头似被凌迟一般的疼,可她只能告诉先帝,属意的人是康王。她不能以父亲的性命做赌注。
唐修衡的震惊、伤心不难想象——那时他们已然两情相悦。
可在后来,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对她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日后我远远地看着你,尽力帮你过得更好。以前的事,你忘掉;以后若能帮到你,别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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