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陛下宣你殿前见驾。”
白面天奴甩着尘拂,拖长尖细的长腔对着现任司法天神慢慢吟道。
矜贵的颔首,杨戬坐在神殿的案几后,没抬眼,依旧提笔在奏折上落下批注,口里淡淡道“杨戬知晓,稍后便到,天奴大人慢走,哮天犬送天奴大人出殿。”
“你!”
天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很少被这般无礼对待,正准备开口,就被应声而来的哮天犬“请”出了大殿,只得重重的“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当下便决定回去禀报时,在帝面前给他上上眼药。
重归于冷肃的大殿,除了偶尔毛笔落于纸面的沙沙声,一片寂静,杨戬孤寒的影子被烛光拉的老长映在石板上,叹息曾经热闹的杨府再也不复存在。
自南郡一事过去,敖寸心被永禁西海,杨戬的心思便藏得更深更沉,连从小疼爱的杨婵都无法再窥探出零星半点,反而是诸如“天庭走狗”、“阴险狡诈”的词汇成了他新的标签。
慢慢的他与过往亲如手足的兄弟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信任就像被石子砸碎的镜面布满细密的蛛网状裂痕,在他们之间静静延展,轻轻一碰就会寸寸尽断。
哪吒早已不屑于和杨戬为伍,割破断义的了断个干净,让把酒言欢,不醉不归的过往彻底从记忆中舍弃,处处挑衅阻挠,开口闭口的“小人”,无不昭示着他的厌恶。
梅山兄弟虽仍旧居于神殿,却是很少同他碰面,打着操练草头神的名义刻意避开,唯有哮天犬这只狗儿不离不弃的陪在杨戬身边,只是到底是什么也不懂的狗儿,即便活了上千年,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心智依旧纯然如幼儿半点不肯长大。
于是,杨戬的孤独,如影随形,再然后,他便习惯这安静的神殿,习惯带上沉冷的面具,也习惯了被司法天神的银色胄甲包围,整个人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就像终年不化的极地冰川。
天奴走后,杨戬搁下笔,捏了捏鼻梁,拢着剑眉,眸内思绪翻搅,帝从未单独召见,此时命人寻他入殿,不知是何打算,两人明为甥舅,却隔着血海深仇,一个灭了他父母兄长,一个砍了他九子,真真正正的仇如深海不共戴天,他们勉强维持着和平的脸面,单独相见如同笑话。
罢了,杨戬一甩黑氅,迎上金乌的余晖,昂首阔步向灵霄殿走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戬,你真是难请。”
帝冷眼睇向垂手而立的人,指尖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金黄的扶手,发出有规律的“笃笃”声。
“小神公务繁忙,请恕小神来迟之罪。”
杨戬垂着眼,好整以暇的理理大氅,不咸不淡的答道,“不知陛下宣小神来此,是为何事?”
“哦?”
一贯是慵懒的不明意义的单音,帝看看他,果断的扬手,挥退立于殿中的天奴。
天奴有素的鱼贯而出,殿门在杨戬身后发出沉闷的关闭声,心底微微的拧眉,思量着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上是八风不动一片平静。
懒得同他废话,帝单刀直入的问道“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小神不知,请陛下明言。”
帝缓缓道“原来你不知杨婵在凡间私配了凡人,如今已有孕在身。”
“你说什么?!”
杨戬猛然抬头,新仇旧恨齐齐出现在墨染的双眸里,犹如漆黑的深渊,夹杂着让任何生命都胆寒的冷意,紧紧盯住宝座上的人。
无视来自座下扎人的视线,帝不言不动,双眸微阖,眸中无悲无喜,又似蕴含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竟是宝相庄严,神圣的让人有了发自内心,虔诚跪拜的冲动。
杨戬被他弄的一愣,垂于两侧的手,隐在黑氅下紧握成拳,嘎嘎响,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再睁开时,又是那个冷硬的司法天神。
帝抬首,眸光悠远,目光落在大殿气势恢宏的穹顶,又如穿透一切看见天地万物,良久,他收回视线,缓缓开口,声音里有着不容辩驳的敦敦教诲,“万年前天道定下天条,自有其用意,存在即道理,朕亦不过是联结天道与三界的桥梁,当时它的意思便是神仙不得有情,否则必然天下大乱。”
杨戬不语,帝也不愿探究,只顿了顿,方续道“人性即神性,神仙是世人历经磨难修炼而来,非心性坚定者不能成,神拥有与天同寿的漫长生命,管理三界众生,执掌生杀予夺,时日久了,习惯这高高在上的权柄后,若没有同等的严苛约束,欲望便会在他们心底滋生,人欲无穷,则神欲无穷,长此以往,必引起天地动荡;再者,有了约束,才得舍弃个人的好恶,俯视众生真正做到仁爱万物,是以无爱即大爱。”
杨戬耳中听着帝娓娓道来,心中的震荡不可谓不大,他想反驳这些理论,却呐呐不得言。
半晌,他直视上座之人的双眸,“即便如此,为何要对我父母兄长赶尽杀绝,魂飞魄散归于虚无,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大爱?”
帝的脸色一白,长眉动了动,眸中的痛苦一闪而逝,他亲手呵护长大的妹妹,落得那个下场,他如何不心疼,可他首先是天地主宰,然后才是她的哥哥,从坐上龙椅的位置起,他便身不由己,它成为困住他手脚的枷锁,在这个位置上一天,维系三界祥和就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给过瑶姬机会。”
这一刻,他褪下帝的自称,“最后是她贪求了。”
“你!”
杨戬怒目而视,他何时给过他们一家机会?第一次见面便是灭门惨祸!
“她不该仗着我的疼爱,擅自私配凡人,还独自瞒着我,诞下凡人的骨血,将你们抚养长大。”
苦涩在帝的眼中蔓延,“她怎可一边享受神仙的无穷法力,一边沉浸在人间情爱之中,鱼与熊掌从来都不能兼得,她不会不知晓,却赌我会在三界众生面前护她,可她连一条退路都不曾给我留下,要我如何护她?”
“狡辩。”
杨戬冷嗤他的伪善,若是他的三妹,即便与三界为敌,也要将她护下!
帝没有分辨,“如果她在同你父亲共用一颗心脏,互生情愫之时上天来寻我,要求剔除她的仙骨,变为凡人重入轮回,我怎会不应允?可是她没有!从你们出生到长大,她有那么多的机会回到天庭向我坦白,却一次都不曾想到!直到东窗事发!一切就那样平摊在众神眼前,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除了按天条严惩,不然如何服众?”
语毕,帝抚着额头,朝杨戬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在他打开殿门后道“天条的规定便是如此,杨婵之事,你自行判断吧。”
杨戬背影瞬间苍凉,眸光颤动,表情空洞麻木,他不能违心的说帝的言论荒谬,相反如今他知晓天规,执掌大印,其实仔细思量,犯下天规最多的便是天家疼爱的直系亲属,反倒是普通神仙寥寥无几,恰好证实了帝的言论,她们依仗亲人对她们的疼爱为所欲为,终是落得被罚的结果,确实怨不得任何人。
跨出殿门,杨戬脚步虚浮的沿着来路走回神殿,只这心境与来时的大大不同。
帝望着缓缓阖上的殿门,橘红的光芒逐渐被赶出殿内,直到殿门再次发出沉闷的关阖声,将最后一缕光线摒弃,殿内陷入昏暗,他倦极似的闭上双眼,从喉底溢出微弱的叹息,“朕只能提示这么多了”
敖寸心是被戳醒的!刚醒的那会儿大脑正处于罢工状态,迟钝的想,玄冥崖今日怎的这般亮?说好的终日沉于黑暗呢?!
下意识挥手驱赶扰她清梦的手指,等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敖寸心愣了愣,终于清醒了一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风华绝代的前夫,还来不及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然换成冷冰冰的风格,但依旧难掩其光芒。
只是敖寸心眨眨眼,害羞的神色在心里浮现,他离的这般近,都能感到他的呼吸打在自己脸上
真是羞死龙了!
敖寸心正准备开口阻止他的靠近,台词都已经想好了,绝对的义正言辞!她假意的清了清喉咙
然后没有然后了!
龙神在上!谁能告诉她,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完成了从龙到植物的转变!!!
以上是敖寸心彻底清醒后崩溃的内心写照
杨戬看着面前小树苗摇摆的枝叶怔怔出神,这颗幼苗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前段时日下界祭拜父母兄长时在他们墓碑旁发现的,当时不知为何竟觉得它给他一种熟悉之感,便下意识的将它带回了神殿养护,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段仙缘。
他抬手点着眼前无风自动的树叶,今日与帝的一席谈话,他受到很大的刺激,回神殿后二话不说就将自己关在殿内,开启天眼,三界所有立时呈现在他的眼前,三妹在华山同一个凡人结合即将临盆,口里说的念的,全部都是“二哥是个大英雄,他会保护我的。”
心里苦笑一声,三妹的所所为不正是印证了帝所言吗
杨戬低叹口气,站起身来,踱到后院,再次凝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陷入沉思。
如今三妹思凡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瞧帝的架势似乎不愿多管,那么只需瞒住王母,便能争取些时日,容他想一个万全之策,只是以王母的精明,在她眼皮子底下能瞒住多久他也不清楚,杨戬剑眉紧皱,一条条计策从心里划过,又被他一次次否决,然后他想到了帝说过的话,一瞬间有什么从脑海里闪过,可是这感觉消失的太快,他来不及抓住。
揉揉额角,杨戬暂时放弃思考,他转身回到殿内,今日的公文还有许多等待批复,为了三妹之事,他已经耽搁很长时间。
温暖的橘色光芒,在昏暗的大殿内跳跃,碧绿的枝叶在烛光下晶莹剔透,粉色的脉络更是衬托出它的特别,幽幽的清香随着它舒展的枝叶散入大殿萦绕盘旋。
杨戬跨入殿门后,深吸一口气,双眸微亮,闷在胸中的郁气竟是散去不少,精神更是为之一振,他将这株幼苗植入盆栽放在殿中许久,倒是至此时才知晓它还有这般功效,看了一眼微微摇曳的枝叶,他低低道“瞧你不安分的样子,在想什么呢?”
随即他摇摇头,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便顺应心意轻笑出声,心情颇好的落座,借着烛光重新埋入公文中静静翻阅。
如果杨戬此时能仔细观察这株幼苗,而不是全身心的投入工,必定能发现它不同寻常的抖动频率。
敖寸心看着杨戬望月归来,听着他问的那个问题,疯狂摆动的枝叶充分表达了她的怒气,尽管过去许多年,她依旧无法忍受他望月的举动,她咬牙切齿的答道“我在想怎么一口一口咬死你!”
然而大殿之上只有杨戬的朱笔划过纸面和枝叶摇动的微弱声响相互为伴。
杨婵思凡一事杨戬早已料到纸包不住火,只是没想到会曝露的如此快,竟是一日都没瞒过去,王母连他的面都不愿见,直接命了天奴用下界百姓威胁,要他即刻处置杨婵。
——三妹,是二哥对不起你!
杨戬无法,只得含泪将她压于华山地牢,颓丧跪在父母兄长坟前,此后他便真正成为让三界闻风丧胆的司法天神。
依旧是那一盏孤灯,依旧是那一人孤独的身影,杨戬的生活自亲压杨婵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敖寸心知道,他不过是将伤痛重重的锁在心底,任由它们啃食着他的心,从他越来越不好的面色就能看出来,他几乎夜不能寐,被噩梦缠身,像极了曾经被他独留在家的她,若是长久下去,即便身为法力无上的神祗,也会被心里的疲惫歉疚压垮,神的法力源于心,进而直接损坏神的本源。
说不担忧那是假的,可是——敖寸心看看自己奇异的树苗造型,无奈的仰天长叹,充分体现了一句成语:无能为力,她愁的连翠绿幼嫩的新叶边缘都开始泛起微微腐朽的枯黄色。
杨戬注意到它萎靡的样子心里一惊,掐了个检测的口诀并未发现问题,心下稍安,他拧眉思索半晌,便招来些露水洒下,又将它搁置在庭院中日光充足的地方,知道这株幼苗已有灵识,既然本身灵识没有受到损害,叶子却略显枯黄,杨戬自然认为它缺少水或阳光的滋养。
——谁要晒太阳啊!!
这是不甘心被搬离杨戬的敖寸心无声的咆哮。
结果,树苗枯萎的速度更是快了几分,等杨戬察觉不妥时,它的叶片枯黄了近一半,没办法,他只得在每日上朝时将它放在庭院,下朝又放回他的案几上,于是,一人一树都满意了。
杨戬望着终于恢复嫩绿的新芽满意的点点头,敖寸心满意于随时都能见到在心底的那个人。
“娇气的小家伙。”
杨戬睨着在院里迎风招展的幼苗,有些宠溺的说道,他倒是没想过,这株幼苗同他一样都喜欢月亮,瞧,只要晚上出来晒月亮它都无比的开心,枝叶摇的“哗哗”响。
好在敖寸心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一定喷出一口老血,她那明显是气的!
日子就这般不紧不慢的划过,杨戬除了养成挪幼苗的好习惯外,就是一直在思索帝当日的一番话,他总觉得那番对话中藏有什么玄机,是他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曾参悟透的。
究竟是什么呢?杨戬紧皱着好看的剑眉,抿着嘴角,细细思量。
倏忽一句话闪过脑海,如同前几次一样,只是今日他抓住了它。
——天条的规定便是如此
杨戬垂下眸,天条的规定天条?天条天条!!
是了!就是天条!既然是天条规定神仙不可有情,那么破除这条规定便能解决了!杨戬猛的睁开双眼,星眸里闪烁的光芒亮的惊人,浑身气势一变,既已知晓方法,就需要好好谋划一番了!
天上的夜和凡间并无不同,只不过是蟾月长圆,浩瀚繁星甚少变化,就像这矗立于层层云海之上的天宫,万年的时间不过眨眼,连一丁点痕迹都不曾留下,从远古洪荒,到如今盛世鼎立,凡人进步的脚步从不曾停歇,神却是不思进取的慢慢腐朽。
如今的天条已不再适用于现在的天庭,帝知晓改变的契机已现,他只需静待结果就可,收回仰望穹顶的目光,双眸里静静趟过时间的洪流,片刻后他微微眯起双眸,似睡非睡,再无人能窥探出他的想法。
夜,在凌霄殿外伴着繁星游云川流不息。
处理完各地上报的公文,杨戬搁下笔,略显疲惫的按按额角,左手支着下颚,闭目假寐,敖寸心顺势抖了抖叶子,放出点安神的香气,让他休息的更好些,看着他在睡梦中渐渐翘起的嘴角,便也心满意足的开心起来。
应是个好梦吧,她想。
杨戬过的看似平静,其实不然,在无人可商量的天庭,他为了改换天条的计划绞尽脑汁,步步为营,想过许许多多的方案,却都被推翻,然后他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剔除不稳定的因素,力求计划完美,最后渐渐寻到一条可行的方法。
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几,杨戬在脑海里推演着自己的计划,他能确定自己的计划很完善,不出意外成功的几率在九成以上,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那个实施计划的人选,由谁来迎出新天条,并且得到三界一致的支持?
自己是这套方案的推动者,注定是迎出新天条的基石,那么由谁来合适呢?他好看的剑眉在额前拧成一道川,显然为这人选伤透了脑筋,杨戬端起冷透的茶水呷了一口,任由苦涩在口中蔓延,划过喉咙,流入肚腹,至此,天条改换计划再次陷入困境。
至于新天条在哪里,杨戬一点都不担心,既然帝能出言提示,就表示新天条出世的时机已经来到,最后只要成功,新天地必定会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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